## 同心劫
>我和魏峥在破庙分食最后半块麦麩饼时,定下了终身。
>那年饥荒肆虐,他被迫成为曹操部曲,我被选入掖庭为婢。
>十年后铜雀台夜宴,新封的虎威将军奉命搜查后宫。
>他剑锋抵住我咽喉时,突然看见我腕间褪色的同心结。
>“凌素?”他声音发颤。
>珠帘后暗格里,藏着诅咒曹丕的巫蛊人偶。
>他搜查的手掠过暗格,最终按上自己染血的铠甲:“此处无物。”
>次日他因包庇罪入狱,我跪在雪地里求曹操开恩。
>牢门开启那刻,他抚着我腕间旧伤:“当年你说,要带我去千年后的世界看看。”
>我猛地抬头——那场穿越,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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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庙里,腐朽的木头和尘土气息沉重地压下来,几乎令人窒息。建安五年的初冬,寒流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,悄无声息地缠绕着这片土地,将最后的生机也一点点勒紧。风从墙壁巨大的缝隙里灌入,发出呜呜的悲鸣,卷起地上散落的枯草和尘土,在昏暗的光线里打着绝望的旋儿。
十五岁的凌素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勉强算是干爽的枯草上,身上裹着一件打满补丁、早已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袄。寒冷像无数细小的针,穿透单薄的布料,刺入她的骨髓。她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——她的母亲。母亲的身体滚烫,气息微弱而急促,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拉风箱似的声音,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格外清晰,也格外揪心。凌素的脸颊贴着母亲滚烫的额头,泪水无声地滑落,很快就在冰冷的皮肤上变得冰凉。
“娘,再忍忍……”她喃喃着,声音干涩嘶哑,像砂纸摩擦着喉咙,“阿峥哥……他一定会带吃的回来的……”
时间在饥饿与寒冷的双重煎熬下变得粘稠而漫长。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。就在凌素几乎要被无边的绝望吞噬时,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被猛地撞开。
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和一个人影一起冲了进来。
是魏峥!
他比凌素大一岁,身形却已显露出少年向青年过渡的挺拔轮廓,此刻却狼狈不堪。一身粗布短褐被树枝刮得破烂,沾满了泥泞和不知名的污迹。他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血痕,嘴唇冻得乌紫,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暗夜里燃烧的两簇火苗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和……希望。
他死死抱着怀里一个灰扑扑、鼓囊囊的粗布袋子,仿佛抱着的是全天下最珍贵的宝藏。他重重地喘息着,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急促地喷出。
“素素!婶子!”魏峥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奔跑和寒冷而颤抖,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。他几乎是扑到角落的草堆前,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沉重的布袋子。
一股混合着谷物和泥土的、并不好闻,却足以让濒死之人疯狂的气息猛地弥漫开来。是麦麸!粗糙的、带着稃壳的麦麸,满满一袋子!
“看!吃的!”魏峥的声音带着哽咽,他飞快地抓出两大把麦麩,又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硬邦邦、同样沾着泥污的东西——那是半块早已冷透、硬得像石头的麦麩饼,不知他揣在怀里多久,才勉强保存下这一点点温热。
凌素的眼泪瞬间决堤,不是因为悲伤,而是因为看到食物时那种灭顶的、几乎让她晕厥的狂喜。她颤抖着手接过魏峥递来的那半块宝贵的饼,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,递到母亲嘴边。
“娘,饼……有吃的了……”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母亲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,看到食物,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,本能地张开。凌素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块饼喂进去。母亲艰难地咀嚼着,吞咽的动作缓慢而痛苦,但一丝微弱的生气似乎重新回到了她枯槁的脸上。
魏峥也抓了一把麦麩,塞进自己嘴里,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,但他毫不在意,大口大口地吞咽着,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凌素和她母亲。
两人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,中间隔着昏迷的母亲。魏峥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硬饼又掰开,将稍大的一块不由分说地塞进凌素冰冷的手里。两人谁也没有说话,庙里只剩下母亲微弱断续的呼吸声和他们自己压抑而急促的吞咽声。
饥饿的胃被粗糙的食物填塞,带来一阵阵钝痛,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活过来的虚脱感。冰冷的空气里,食物的味道和少年身上带着汗与泥土的气息交织在一起。
凌素慢慢地、珍惜地啃着那一点点救命的饼,目光落在魏峥满是伤痕的手上。那双手骨节分明,此刻布满了细小的划伤和冻裂的口子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。她下意识地伸出手,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上最显眼的一道血痕。
魏峥猛地一颤,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,随即又停住。他抬起头,目光撞进凌素含泪的眼底。那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脆弱、深不见底的感激,还有一种他不敢深究、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的东西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。破庙外的风雪声、母亲的呼吸声都模糊了、退远了。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和擂鼓般的心跳。
“素素……”魏峥的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绷。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从怀里摸索出一样东西。那是一只小小的石鱼,只有拇指大小,通体灰白,被打磨得光滑圆润,鱼嘴处还钻了一个小孔,穿着一根细细的、同样磨得发亮的麻绳。样式简单,甚至有些粗陋,但线条却意外地流畅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简洁美感。
“这个……我……我前些天在河边捡石头磨的。”魏峥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,眼神躲闪了一下,却又固执地将石鱼递到凌素面前,“送……送给你。以后……以后我魏峥,定要让你……让你和婶子,再也不用挨饿受冻!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,每一个字都像凿子一样刻在凌素心上。
凌素怔怔地看着那只小小的石鱼,又抬头看着魏峥明亮而执拗的眼睛。一股巨大的、混杂着酸楚、温暖和某种决绝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。她没有丝毫犹豫,抬手摸索向自己脑后。那里束着一根早已褪色、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红头绳,是她身上唯一还算鲜亮的物件。她用力将它解了下来,柔软的丝绳在她同样粗糙的手指间缠绕。
她拉过魏峥的手,将红头绳仔细地、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他满是伤痕的左手腕上,最后笨拙地打了个死结。
“魏峥,”她叫他的名字,声音不大,却清晰得盖过了庙外的风雪,“你带着它。无论到哪里,都要活着回来找我。”她的眼神不再是刚才的脆弱,而是凝聚成一种近乎锋利的决然,“等我,我也一定会……爬上去!爬到一个……没人能再随意摆布我们的地方!”
那褪色的红绳缠绕在少年伤痕累累的手腕上,像一道血色的烙印,也像一个无声的誓言。魏峥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,又看看凌素眼中那燃烧的、不顾一切的光芒,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头顶。他猛地伸出手,不是去握她的手,而是越过昏迷的母亲,紧紧握住了她同样冰凉、同样布满细小伤口的手腕。
他的手心滚烫,带着薄茧,用力得甚至有些发疼。
“好!”他只吐出一个字,重若千钧。
冰冷的空气似乎被这誓言点燃了一瞬。小石鱼冰冷的触感贴在凌素的掌心,红头绳粗糙的纹理紧箍着魏峥的手腕,像两道无形的锁链,将两个卑微少年在乱世飘摇中的命运,牢牢地拴在了一起。风雪在破庙外呼啸,仿佛在为这寒微却滚烫的盟约奏响悲怆的序曲。
然而,乱世里最不值钱的,就是穷苦人的盟约和安宁。
仅仅几天后,灾难便如同秃鹫般精准地扑落下来。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,夕阳被厚重的铅云吞没,只在天边透出几缕病态的暗红。
凌素正坐在破庙门口一块冰冷的石头上,就着最后一点天光,费力地缝补着魏峥那件被树枝扯破的旧衣。针脚歪歪扭扭,但每一针都缝得格外仔细。她想着他穿着这件补好的衣服,或许能少受些寒风侵袭。冰冷的空气冻得她手指僵硬发红,她不时停下来,把手指放在嘴边呵一口热气。
突然,一阵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和刺耳的金属甲叶碰撞声由远及近,粗暴地撕碎了黄昏的寂静。凌素心头猛地一跳,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。她慌忙抬头。
只见一队披着简陋皮甲、手持长矛的郡兵,在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的带领下,凶神恶煞地闯到了庙前的空地上。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,瞬间就锁定了庙门口这个瘦弱的身影。
“就是这里!搜!”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手。
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卒立刻冲进破庙,里面顿时传来母亲虚弱的惊呼和兵卒粗鲁的呵斥、翻找声。
“官爷!官爷行行好!我们……我们只是逃荒的……”凌素丢下手中的破衣服,惊恐地扑过去想要阻拦,却被一个兵卒粗暴地一把推开,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,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痛。
几乎同时,庙里传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:“你们不能抓他!他是我儿的伴当啊!他才十六!不能去送死啊!阿峥——!”
阿峥?!
凌素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她挣扎着爬起,不顾一切地冲进庙里。
昏暗的光线下,只见两个兵卒正粗暴地扭着魏峥的胳膊,将他往外拖拽。魏峥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,双目赤红,奋力挣扎着,口中发出低沉的怒吼。他身上那件凌素刚补好的衣服又被撕开了更大的口子,脸上添了新伤,嘴角渗出血丝。他手腕上那圈褪色的红头绳,在挣扎扭动中显得格外刺目。
而她的母亲,则被另一个兵卒死死地按在草堆上,枯瘦的手徒劳地伸向魏峥的方向,发出绝望的哀嚎。
“放开他!求求你们放开他!”凌素尖叫着扑上去,想去拉扯那些兵卒,却被那个小头目不耐烦地一脚踹开。这一脚正中小腹,剧痛让她瞬间蜷缩在地,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,眼前阵阵发黑,只剩下冰冷的泥地紧贴着脸颊的触感。
“滚开!贱婢!”小头目啐了一口,“奉令征召部曲!这小子体格还行,带走充数!”他看也不看地上痛苦蜷缩的凌素和奄奄一息的妇人,仿佛她们只是碍事的蝼蚁。
魏峥被强行拖出庙门,他看到凌素被踹倒,目眦欲裂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:“素素!!”他拼命扭过头,目光死死钉在蜷缩在地的少女身上,那眼神里充满了狂暴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绝望。
“魏峥——!”凌素忍着剧痛,挣扎着从地上爬起,赤着脚就追了出去。脚底被冰冷的碎石和荆棘割破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血印,但她浑然不觉。她只看到魏峥被粗暴地塞进一辆破旧的、用来押运壮丁的囚车里,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在身后,手腕上那圈红色在昏暗中剧烈地晃动着。
囚车在兵卒的驱赶下开始移动,碾过崎岖不平的冻土。
“素素!回去!照顾好婶子!活着!一定要活着——!”魏峥的声音从囚车里传来,嘶哑破碎,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,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。
凌素追着囚车,跌跌撞撞,喉咙里灌满了冰冷的风雪,呛得她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泪水汹涌而出,瞬间在脸上冻成冰凌。脚底早已麻木,只有心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。她看到魏峥在囚车摇晃的栏杆后,徒劳地挣扎着,扭过头,最后望向她的那一眼。隔着风雪和越来越远的距离,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,沉入了无边的黑暗,只余下最后一点火星般微弱的、让她活下去的执念。
囚车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官道尽头,连同那点微弱的火星,一起被乱世的寒风无情地卷走。
凌素再也支撑不住,双膝一软,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。风雪扑打着她的脸,脚底的伤口渗出的血混着泥污,在身下洇开一小片暗红。她死死攥着一直紧握在手心、几乎要嵌进肉里的那只小小的石鱼,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
“活着……”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风雪官道,牙齿咯咯作响,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,“爬上去……”
破庙里母亲的哭嚎声渐渐微弱下去,最终被呼啸的风雪彻底吞没。
时间如同邺城外浑浊的漳河水,裹挟着乱世的泥沙与血泪,无声奔流。
建安十五年冬,铜雀台。
凛冽的寒风被高耸的宫墙阻挡了大半,却依旧在雕梁画栋的檐角间穿梭,发出尖锐的哨音。但台内,却是另一番天地。巨大的青铜兽首灯树熊熊燃烧,将殿堂映照得亮如白昼,暖意融融。丝竹管弦之音靡靡流淌,金杯玉盏碰撞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、酒气以及烤肉的焦香,混杂出一种令人微醺的奢靡气息。
一场盛大的夜宴正在举行。曹操高踞主位,虽已显老态,但鹰视狼顾,威势依旧迫人。下方坐满了文武重臣、宗室贵戚,人人华服美饰,言笑晏晏,一派升平气象。
凌素端坐于珠帘之后,位置仅次于卞夫人。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在破庙里为半块饼挣扎求生的瘦弱少女。一身繁复华贵的鸾鸟衔枝纹深衣,云鬓高耸,斜插着金灿灿的步摇,随着她微微的动作,流苏轻颤,折射出迷离的光晕。她的脸庞被精心的妆容勾勒得明艳不可方物,眉如远山,唇若点朱。只是那双眼睛,沉静如古井深潭,映着殿内的辉煌灯火,却不见丝毫波澜,只有一片看不透的幽邃。她手持玉杯,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,姿态优雅而疏离,偶尔向主位的方向举杯示意,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、无懈可击的微笑。十年宫掖沉浮,早已将那个绝望追逐囚车的少女碾碎重塑,磨砺成了如今这位心思深沉、宠眷不衰的凌贵妃。
宴会正酣,觥筹交错,气氛热烈。忽然,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伴随着铁甲鳞片摩擦的铿锵锐响,由远及近,带着一股与宴乐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。
殿内的丝竹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,谈笑声也戛然而止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投向那扇巨大的、紧闭的殿门。
“砰!”
殿门被猛地推开,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倒灌而入,吹得殿内灯烛一阵剧烈摇晃。光影明灭间,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,大步踏入殿中。
来人一身玄黑铁甲,甲叶上犹带着未化的雪痕和暗沉的血污,在辉煌灯火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。他未戴头盔,露出一张棱角分明、饱经风霜的脸庞。眉骨高耸,眼窝深陷,鼻梁挺直如刀削,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铁石般的冷硬和疲惫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脸颊一道寸许长的疤痕,从颧骨斜划至下颌,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,为这张本应英挺的面容平添了十分的凶悍与煞气。他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,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,右手则提着一个还在往下滴着暗红液体的布包。
沉重的铁靴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,发出清晰而压抑的“咚、咚”声,每一步都像踩在殿中众人的心上。
他径直走到御座阶下,无视两旁投来的或惊惧、或审视、或厌恶的目光,单膝跪地,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军人特有的刚硬。
“末将魏峥,奉魏王钧令,查办宫中巫蛊邪祟一案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沉冷,如同冰层下的激流,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残余的声响,“现已查明,首恶伏诛!此乃贼首之头!”话音未落,他猛地将右手提着的布包掷于殿中金砖之上!
布包散开,一颗须发花白、面目扭曲、双眼圆瞪的人头骨碌碌滚出,脖颈断裂处那暗红发黑的污血,在光洁的金砖上拖出一道刺目惊心的痕迹。浓烈的血腥味骤然炸开,与殿内的暖香酒气猛烈地冲撞在一起。
“啊——!”席间顿时响起数声女子惊恐的尖叫。有人打翻了杯盏,有人掩面欲呕,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殿,瞬间被这残酷的铁血气息冻结。
御座之上,曹操微微眯起了眼睛,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阶下那颗人头,又落在那跪得笔直、浑身浴血煞气的年轻将军身上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。他缓缓抬手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虎威将军辛苦。除恶务尽,查!”
“诺!”魏峥沉声应道,霍然起身。甲叶铿锵作响,他冰冷如刀的目光,锐利地扫过殿中每一个角落,最终,若有实质般地,穿透了那重重摇曳的珠帘,钉在了帘后那抹华贵雍容的身影之上。
珠帘之后,凌素端着玉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。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漾开一圈涟漪。当魏峥那沉冷如铁、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报出名号时,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。
魏峥!
这个名字,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她精心构筑了十年的宫闱壁垒,将那个风雪黄昏里囚车上的绝望眼神、破庙中分食麦麩饼的少年,无比清晰地拽回眼前。
是他!竟然真的是他!那个曾在她腕上系下红绳,说要让她不再挨饿受冻的少年魏峥!十年烽火,他竟已浴血搏杀,挣得了“虎威将军”这般显赫的军职,带着一身洗不净的沙场血气,踏入了这铜雀台的琼楼玉宇!
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她,几乎让她失态。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,指尖深深掐入掌心,尖锐的疼痛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。不能乱!绝不能乱!十年!她早已不是凌素,而是凌贵妃!而他,也不再是她的阿峥,是奉王命查办巫蛊案的虎威将军魏峥!
那血腥的人头、刺鼻的气味、殿中的骚动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睫,隔着晃动的珠帘缝隙,看向那个一步步走来的身影。玄甲,血污,疤痕……岁月和战争在他身上刻下了如此深刻的痕迹,几乎磨灭了记忆中那个清瘦少年的轮廓。只有那眉骨、那紧抿的唇线,依稀还残留着旧日的影子,却已被铁血和风霜彻底重塑,变得陌生而冰冷。
他越走越近,那身经百战磨砺出的凛冽杀伐之气,如同无形的寒冰,穿透珠帘,直逼而来。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靠近而凝滞、冻结。
凌素端坐不动,华服之下,脊背却已绷紧如弦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扫视过来,带着审视,带着怀疑,如同刀锋刮过肌肤。她垂下眼帘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。宽大的袖袍中,那只没有握着酒杯的手,死死地攥住了袖袋深处一个坚硬冰冷的小物件——那只早已被磨得光滑无比的石鱼。
珠帘被一只染着暗红血污的手猛地掀开!
冰冷的金属甲叶碰撞声近在咫尺,带着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血腥气。魏峥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铁塔,瞬间笼罩了凌素面前的光线。他身上那股刚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煞气,毫无保留地扑面而来,激得她皮肤泛起一阵寒栗。
他看也没看凌素身边脸色煞白、瑟瑟发抖的宫女内侍,鹰隼般锐利的目光,直接钉在端坐主位的凌素身上。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,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酷和审视,如同在打量一件需要鉴别的证物。
“贵妃。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,听不出丝毫情绪,“奉王命搜查,得罪。”
话音未落,他腰间的佩剑已然出鞘半尺!冰冷的剑锋在灯火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,快如闪电,精准无比地抵在了凌素纤细脆弱的咽喉之上!
剑锋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肌肤,瞬间刺入骨髓。凌素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锋刃的锐利和持剑者手臂的稳定——只要他手腕轻轻一送,便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。
殿内死寂一片,落针可闻。珠帘外无数道目光惊恐地聚焦于此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卞夫人微微蹙眉,曹操则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,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。
凌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,但比恐惧更强烈的,是十年宫闱倾轧磨砺出的本能!不能动!不能失态!她强迫自己维持着端坐的姿态,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。只是在那剑锋及喉的瞬间,她因本能微微后仰了一下头,露出了雪白脖颈下那截同样纤细的手腕。
手腕上,一根早已褪色成浅粉、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旧红头绳,松松地系在那里,与周遭华贵的衣饰、璀璨的珠玉格格不入,显得异常突兀和……卑微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滞。
那冰冷的、带着死亡气息的剑锋,稳稳地停在凌素的咽喉前。然而,就在她因后仰而露出手腕上那圈褪色红绳的刹那——
魏峥那只稳如磐石、沾满血污的手,猛地一颤!
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那双原本冷酷锐利、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眼睛,瞳孔骤然收缩,死死地钉在了那根褪色的红头绳上!那颜色,那磨损的程度……像一道跨越了十年风霜雪雨、跨越了无数生死疆场的闪电,精准无比地劈开了他记忆深处最坚硬的冰层!
破庙里摇曳的篝火,少女含泪却异常明亮的眼睛,她冰凉的指尖缠绕上他手腕的触感,那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誓言:“你带着它。无论到哪里,都要活着回来找我……”
十年!整整十年!他以为那点微弱的火星早已被乱世的狂风暴雨彻底浇灭,连同那个在风雪中赤足追逐囚车的单薄身影,一起埋葬在记忆的废墟里。他早已化身修罗,在尸山血海中搏杀,只为爬上足够高的位置,拥有足够的力量,去践诺,去保护……哪怕再也找不到她。
可这根褪色的红绳,竟出现在这里!出现在这铜雀台最尊贵的贵妃腕上!
“凌素?”两个字,如同从干裂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砂砾,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脆弱。那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,瞬间就被殿内的丝竹余音和远处压抑的议论声吞没。只有离他最近的凌素,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声音里蕴含的惊涛骇浪。
珠帘后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。
凌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,眼眶瞬间发热。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,铁锈般的腥甜味在口中弥漫开,才勉强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意逼退。十年!这个名字,如同一个尘封的禁忌,早已在深宫的尔虞我诈中被刻意遗忘。如今被他用如此陌生的、带着铁锈和血腥气的声音唤出,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狠狠剜开了她心上早已结痂的旧创。
她不能认!绝不能!
她只是微微抬起眼帘,迎向魏峥那双翻涌着惊疑、震动和某种巨大痛苦的眼睛。她的目光沉静如水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属于上位者的疏离与困惑,仿佛在无声地问:“将军在唤谁?” 那眼神,完美地演绎着一个尊贵妃嫔对陌生武将逾矩行为的漠然不解。
魏峥握剑的手,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响。剑锋距离凌素的咽喉依旧只有毫厘,却剧烈地颤抖起来,仿佛握剑的人正经历着某种剧烈的内心风暴。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,试图从那片沉静的幽潭中打捞出哪怕一丝属于破庙少女的痕迹。然而没有。只有深宫打磨出的、无懈可击的漠然。
就在这时,魏峥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越过凌素的肩头,猛地钉在了她身后!那是一个隐藏在巨大檀木屏风阴影下的、毫不起眼的角落。一个极小的暗格,镶嵌在描金绘彩的墙壁上,几乎与繁复的纹饰融为一体,若非角度极其刁钻,绝难发现。此刻,暗格的缝隙处,因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,似乎被无意中震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!
一道极其微弱的、非金非玉的冷光,从那缝隙中一闪而逝!
那光芒极其微弱短暂,快得如同错觉。但落在魏峥这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、对一切异常都保持着野兽般直觉的人眼中,却无异于一道惊雷!
巫蛊!
几乎在瞬间,这两个染血的、足以让整个后宫天翻地覆的字眼,如同毒蛇般窜入魏峥的脑海。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!尤其是在这个刚刚血洗了“首恶”的敏感时刻!一旦坐实,眼前这个腕系红绳、身份尊贵的女人,顷刻间便会从云端跌落,粉身碎骨!无论是谁做的局,她此刻都站在了万丈悬崖的边缘!
魏峥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。那抵在凌素喉间的剑锋,颤抖得更加厉害。他眼中翻涌的情绪瞬间被一种更加激烈的冲突所取代——职责与铁律的冰冷寒光,与记忆深处那点微弱的、却滚烫如烙铁的火星,疯狂地撕扯着他!
凌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的异样和那瞬间剧变的呼吸。她顺着他的视线余光,心脏猛地沉入冰窟!那个暗格……那个她从未在意过的角落!寒意如同毒蛇,瞬间缠绕上她的脊椎。她甚至能感觉到死亡冰冷的吐息已经喷在了她的后颈上。
完了!
殿内死寂,无数双眼睛聚焦于此,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。曹操的目光深不可测,卞夫人则微微蹙起了眉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魏峥猛地收回了抵在凌素咽喉的长剑!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残影。剑身“锵”地一声完全归入鞘中,那令人窒息的锋芒随之消失。
他不再看凌素,甚至不再看那个暴露了缝隙的暗格。高大的身躯转向那面墙壁,迈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,一步一步走了过去。铁靴踏在金砖上,发出清晰而压抑的“咚、咚”声,每一步都像踩在凌素的心尖上。
凌素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几乎要刺出血来。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。她看着他停在暗格前,抬起那只沾满血污、骨节粗大的右手。
那只手,曾笨拙地递给她一只磨光的石鱼,也曾温柔地(或许只是她的错觉)握住她系上红绳的手腕。而此刻,这只手带着沙场宿将的沉稳,伸向了那个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暗格。
时间被无限拉长、扭曲。
他的手,稳稳地按在了暗格边缘描金的花纹上。没有停顿,没有迟疑,仿佛只是随意地撑在墙上借力。然后,那只手猛地发力,却不是去抠开那细微的缝隙探查,而是重重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发泄般的力量,按在了他自己胸前那冰冷坚硬的玄甲之上!
“砰!”
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,铠甲上的血污被他这一按,蹭在了描金的墙壁上,留下一个模糊而刺目的暗红掌印。
“禀魏王!”魏峥霍然转身,面向御座,单膝跪地。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冷,甚至比刚才更加平板无波,听不出丝毫波澜,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,斩钉截铁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:
“此处已查,**无物!**”
“无物”两个字,如同两块沉重的玄铁,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,也砸碎了殿内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。
无数道惊疑、探究、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魏峥那跪得笔直的背影上。谁都知道,这位新晋的虎威将军以铁面无私、手段酷烈著称,方才还掷人头于殿前,杀气腾腾。此刻,他竟在贵妃座后那可疑的角落,如此笃定地说出“无物”?
凌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,几乎让她瘫软下去。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,贴在肌肤上,一片冰凉。她死死攥着袖中的石鱼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他看到了!他一定看到了那缝隙!可他……他竟然……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一种更深的、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。
御座之上,曹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,锐利的目光在魏峥身上停留了片刻,又缓缓扫过珠帘后凌素那张强自镇定的脸,最后落在那墙壁上刺目的血手印上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手指依旧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,发出轻微的“嗒、嗒”声,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嗯。”半晌,曹操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单音。他挥了挥手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既已查清,便好。魏将军连日辛劳,下去歇息吧。”话语间,竟是对魏峥那明显包庇的举动,轻轻揭过。
“末将告退!”魏峥沉声应道,干脆利落地起身,再未看珠帘后一眼,转身,迈着沉重的步伐,带着一身血腥与煞气,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,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灯火辉煌的大殿。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,隔绝了内外的喧嚣与死寂。
寒风卷着雪粒,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。
凌素跪在冰冷的雪地里,就在魏王寝宫——昭阳殿外的玉阶之下。单薄的素色宫装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,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、纤弱的肩头,迅速融化又冻结成冰。刺骨的寒意从膝盖、脚底一丝丝渗入,蔓延至四肢百骸,身体早已失去知觉,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麻木的痛。
她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昨日铜雀台夜宴的喧嚣与血腥仿佛还在耳边,魏峥那句斩钉截铁的“无物”和他按在甲胄上的血手印,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脑海。然而,仅仅一夜之间,风云突变!
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,还是幕后之人蓄谋已久的发难。天刚蒙蒙亮,一个令人震怖的消息便如同瘟疫般在后宫和朝堂迅速蔓延:虎威将军魏峥,在查办巫蛊案时,于凌贵妃宫中,故意包庇,隐匿诅咒世子的巫蛊人偶!人证(据说是某个“良心发现”的宫女)、物证(那个暗格里果然搜出了写着曹丕生辰八字、扎满银针的桐木小人)俱在!
一石激起千层浪!
魏王震怒!世子曹丕惊惧交加!朝野哗然!
魏峥被当场褫夺官爵,身披重枷,投入了邺城最深、最暗、最臭名昭著的天牢——诏狱!
凌素听到消息时,如遭雷击。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宫中为何会埋下如此致命的杀局,那个暗格为何会暴露,唯一的念头便是:他是为她顶下了这必死的罪名!
没有丝毫犹豫,她甚至来不及更换衣物,便冲到了这昭阳殿外,扑通一声跪在了这冰冷的雪地里。她要以这最卑微的姿态,赌上自己十年积攒的所有宠眷和微薄的影响力,向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求情。
“妾凌氏,恳求魏王开恩!魏将军忠勇为国,昨日殿前血战擒贼,劳苦功高!或有疏失,亦罪不至死!求大王明鉴!求大王开恩!”她的声音早已嘶哑,一遍又一遍地在寒风中呼喊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剧痛。
回应她的,只有昭阳殿紧闭的朱红大门,呼啸而过的寒风,以及殿前侍卫如同泥塑木雕般冰冷、毫无表情的脸。雪花无声地飘落,将她渐渐覆盖成一个雪人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身体的温度在飞速流失,意识也开始模糊。眼前阵阵发黑,恍惚间,似乎又看到了破庙里摇曳的火光,少年递来的半块硬饼,风雪中囚车上那双绝望的眼睛……还有昨夜,他按在自己染血铠甲上的那只手。
“素素……回去!照顾好婶子!活着!一定要活着——!”风雪中少年嘶哑的呼喊仿佛又在耳边响起。
不!不能让他死!绝不能!
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和难以言喻的悲愤猛地冲上头顶,压倒了身体的极限。凌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猛地挺直了几乎冻僵的脊背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那紧闭的殿门,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、覆盖着薄雪的金砖上!
“咚!”
一声闷响。额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,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皮肤蜿蜒而下,在雪地上洇开一小点刺目的红。
“妾凌氏!求大王开恩——!”这一声嘶喊,凄厉绝望,如同杜鹃啼血,穿透风雪,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宫苑上空。
终于,不知过了多久,那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红大门,在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中,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。
一个面白无须、眼神阴鸷的老宦官探出身来,目光冷漠地扫过雪地里几乎冻僵的凌素,尖细的嗓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响起:“大王口谕:贵妃凌氏,御前失仪,着即禁足昭阳殿内,无令不得出!”
不是赦免,而是禁足!
凌素猛地抬头,额上的鲜血混着融化的雪水滑落脸颊,触目惊心。她的眼中瞬间燃起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,不顾一切地追问:“那……魏将军……”
老宦官眼皮都没抬一下,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:“大王念魏峥前功,赐全尸。鸩酒,即刻便到诏狱了。”
“轰——!”
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!凌素眼前彻底一黑,身体里最后支撑着的力量瞬间被抽空。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,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,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,失去了所有知觉。只有额角那抹刺目的鲜红,在洁白的雪地上缓缓晕开,像一朵绝望绽放的花。
无边的黑暗,粘稠而冰冷,带着铁锈和腐烂稻草的气味,沉重地压迫着感官。
凌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拖回昭阳殿的,又是如何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的。额角传来一阵阵钝痛,提醒着她不久前那绝望的一磕。但更深的痛楚来自心底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撕扯着。
鸩酒……即刻便到……
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,反复穿刺着她的意识。不行!不能就这样结束!十年沉浮,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绝望哭泣的少女。哪怕只有一线生机,她也要搏!
冰冷的空气让她混沌的头脑强行清醒了几分。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撑起身体,环顾这间被看守起来的华丽牢笼。目光最终落在了殿角那个巨大的、用来盛放冰块的青铜冰鉴上。她踉跄着扑过去,用尽全身力气掀开沉重的盖子。
寒气扑面而来。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入冰冷的、尚未完全融化的碎冰之中,刺骨的寒意瞬间冻得她手指剧痛麻木。她咬着牙,在冰水里摸索着。终于,指尖触到了一个被油纸严密包裹的、硬硬的小方块。
这是她最后的底牌,也是她最大的秘密——当年穿越时,贴身携带的唯一物品,一板在现代世界极其普通的阿莫西林胶囊。十年间,她只用过其中一粒救了自己一次命,剩下的被她视为最后的护身符,藏在这无人会动的冰鉴深处。
她颤抖着手,飞快地剥开被冰水浸透的油纸,小心地抠出其中一粒小小的、白色半透明的胶囊。冰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,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。她将这粒小小的、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药物紧紧攥在手心,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。
然后,她猛地转身,扑向紧闭的殿门,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!
“开门!我要见大王!我有要事禀报!事关魏将军性命!开门——!”她的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。
门外看守的侍卫似乎被她的举动惊动,传来一阵低语和脚步声。
“开门!误了大王的事,你们担待得起吗?!”凌素厉声喝道,将十年贵妃的威仪强行提起,哪怕此刻她形容狼狈,额角带血。
门外的低语停顿了片刻。终于,沉重的门锁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。一个侍卫队长模样的面孔出现在缝隙后,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她。
“带我去诏狱!现在!立刻!”凌素挺直脊背,眼神锐利如刀,直刺对方,“我手中有救魏将军性命的奇药!若因你等耽搁,致使魏王痛失大将,后果如何,你们自己掂量!”她的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那侍卫队长被她眼中近乎疯狂的光芒和话语中的分量震慑住了。他犹豫了片刻,想到魏王对魏峥似乎确实还有一丝“念旧”,又看到凌素虽被禁足却仍是贵妃的身份,终于一咬牙:“贵妃请随我来!但……若大王怪罪……”
“一切后果,本宫自担!”凌素斩钉截铁。
厚重的诏狱大门被推开时,一股混合着血腥、腐臭、霉烂和绝望的污浊气息,如同实质的恶浪,猛地扑打在凌素脸上,呛得她几乎窒息。甬道两侧墙壁上昏暗摇曳的火把,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粘腻的石阶,投下无数扭曲跳动的鬼影。
“快点!磨蹭什么!”狱卒不耐烦的呵斥声在阴森的通道里回荡,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、压抑痛苦的呻吟。
凌素被两个侍卫几乎是半押半架着,踉跄地走下石阶。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额角伤口的抽痛,目光急切地扫过两侧那些如同兽栏般肮脏阴暗的牢房。终于,在甬道最深处,一间散发着更浓郁血腥味的石牢前,狱卒停下了脚步。
“哐当!”
沉重的铁锁被打开,锈蚀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向内推开。
牢房内昏暗无比,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,勉强勾勒出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。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作呕。
“魏将军!”凌素挣脱侍卫的搀扶,不顾一切地扑了进去。
角落里的人影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。借着气孔透入的微光,凌素看清了他的模样——心口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!
魏峥身上的玄甲早已被剥去,只余一件被血污浸透、破烂不堪的单衣。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,皮开肉绽,有些伤口深可见骨,边缘的皮肉翻卷着,渗出暗红的血和黄浊的脓水。他的双手被粗糙的铁链反剪在背后,铁链深深勒进皮肉里,手腕处一片血肉模糊。左颊那道旧疤似乎也被重新撕裂,凝固着暗黑的血痂。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,头无力地垂着,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有那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唇线,透着一股不屈的冷硬。
听到凌素的声音,他极其缓慢地、艰难地抬起头。
当他的目光透过散乱的发丝,落在凌素身上时,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,此刻却布满了血丝,眼神涣散而浑浊,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。他费力地眨了眨眼,似乎想看清眼前的人,眼神却始终无法聚焦,视线茫然地在凌素脸上晃动着。
“谁……?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,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一股暗红的血沫,随着他开口,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,沿着下巴滴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。
凌素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。她扑跪在他面前,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上他滚烫的额头——那温度高得吓人!再看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,显然已经严重感染发炎!
“是我!凌素!魏峥,你看看我!”她哽咽着,心如刀绞。他伤得太重了!高烧、感染、失血……那碗鸩酒或许还没来,他可能就要死在这可怕的伤势和感染之下!
魏峥似乎听清了“凌素”两个字,涣散的眼神猛地波动了一下,像是投入石子的死水潭。他极其费力地抬起被铁链束缚着的手,动作迟缓得如同锈蚀的机器。那沾满血污、指甲断裂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,颤抖着摸索着,最终轻轻触碰到了凌素跪在他身侧的、同样冰冷的手腕。
他的指尖在她腕间那圈早已模糊不清的旧伤疤上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力道,摩挲了一下。
那伤疤,是当年在破庙前,她被兵卒推倒,被碎石划破留下的。
“素素……”他的声音依旧微弱,却仿佛凝聚起了一丝力气,断断续续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,“当年……你说……要带我去……千年后的……世界……看看……”他的眼神依旧涣散,无法聚焦,仿佛只是在呓语,重复着记忆深处某个遥远的碎片,“那里……没有……饿……没有……”
轰——!
凌素如遭雷击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,又在下一秒冲向头顶!她猛地抬起头,眼睛瞪得极大,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魏峥那张因高烧和伤痛而扭曲、布满血污的脸!
千年后的世界!
这句话,像一道撕裂时空的闪电,狠狠劈开了她灵魂深处最核心、最隐秘的禁区!这是她最大的秘密!是她穿越之初,在那破庙最绝望、最无助的夜晚,对着昏睡的母亲和同样饥寒交迫的少年魏峥,如同梦呓般低声倾诉过的、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向往!一个连她自己都快要遗忘的、深埋心底的呓语!
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!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!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凌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,“魏峥!你再说一遍!”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滚烫的手臂,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,试图将他从高烧的混沌中唤醒。
魏峥被她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,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,眉头紧紧皱起。他涣散的目光似乎因这疼痛而短暂地凝聚了一丝,吃力地聚焦在凌素那张写满极度震惊的脸上。他沾满血污的嘴唇翕动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是又涌出一口暗红的血。
不行!他快撑不住了!
凌素猛地回过神,巨大的震惊瞬间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过。不管他为何知道!不管他是不是……现在救他的命才是唯一!
她毫不犹豫地松开手,飞快地从自己早已湿透冰冷的袖袋深处,摸出了那粒被她用体温焐得不再冰凉的白色胶囊。阿莫西林!这是她唯一的希望!
“水!快拿水来!”她朝着牢门外厉声嘶喊,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变调。
守在外面的侍卫似乎被里面的动静惊动,一个狱卒探头进来,不耐烦地骂骂咧咧:“嚎什么嚎!死到临头……”
“闭嘴!”凌素猛地回头,眼神凶狠如母狼,额角的血迹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,“拿干净的水来!立刻!若他死在你们手上,我看你们如何向魏王交代!”那瞬间爆发的威势,竟将那狱卒镇住了片刻。
狱卒嘟囔着,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去,片刻后端着一个破旧的陶碗,里面是浑浊发黄的冷水,没好气地递了进来。
凌素顾不上那水是否干净,一把夺过陶碗。她小心地扶起魏峥沉重而滚烫的头,捏开他紧闭的牙关。他的嘴唇干裂灼热,气息微弱。
“魏峥!张嘴!咽下去!”她将那粒小小的、白色的胶囊塞进他嘴里,然后立刻将碗沿凑到他唇边,将浑浊的水一点点灌入。
魏峥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,本能地抗拒着,水呛进了气管,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,带出更多的血沫。
“咽下去!求求你!咽下去!”凌素的声音带着哭腔,几乎是哀求着,用力抬高他的下颌,强行让水流冲下。她看到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。
终于,那粒来自千年之后、承载着唯一生机的白色药丸,混着浑浊的冷水,消失在他干裂的唇间。
凌素颓然松开手,魏峥的头无力地垂落在她臂弯里,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。她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身体,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,如同抱着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盏随时会熄灭的孤灯。冰冷的泪水混合着额角流下的血水,滴落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。
牢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,和外面甬道深处不知名的、绝望的哀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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